中元节皇宴是设在皇后的凌秀宫外的齐荣殿,这一次邀请的不光是内外命妇,宫中妃嫔,还有朝中大臣家眷,也有一些当朝才俊等。齐荣殿设置了内外两殿,内殿是寻常可见的殿堂,外殿则是设了小桥流水楼阁等,并四处摆放着瓜果等物,可供大家嬉戏玩耍。
这种皇宴,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了,一则是给各家贵妇交际攀附的机会,二则也是给家中有适龄男女的人家来个光明正大的相看。
要不怎么说当皇后母仪天下,为人着想的,便是宫中添了个小皇子,都要借机为皇亲国戚朝中权贵谋些实在机会。
念莜跟随在几位太太身后,放眼望过去,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正坐在正席,旁边陪着几位持重的嬷嬷,下面则是铺着奢靡的波斯地毯,朝中内外家眷们正依次向前拜见皇后娘娘。念莜等在老祖宗的带领下也上前见了,并为小皇子送上贺礼。
拜见了皇后娘娘,接下来的时候便比较随意了,偌大的凌秀宫中,满身珠翠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们领着自家儿女,穿梭在其间,或长袖善舞,或交游攀附,三五成群,说笑者有之,赏花看月者有之,更有人取了叶子牌来说要一起玩耍。
老祖宗因和宫中一位老太妃是手帕之交,如今进了宫,不免要去见见这位老太妃,当下吩咐说:“你们都年轻着呢,她又是个喜静的,就不必跟着过去了,让太太带着你们随意玩耍吧。”
一时老祖宗去了,几个太太带着家中女孩儿和人打着招呼,每每有人见了念慧等几个姑娘,自然是免不了夸赞。因为大太太主事,如今正是风光,夸赞念慧端正雍容者比比皆是。
可是念慧听着那盛赞之词,却是分外不喜,只因她敏锐地察觉到,那些人明明夸着自己,却在看到旁边的念莜时露出了惊艳之色。
她再次咬了咬唇,垂下的眸中露出了浓浓的失落。
念莜却并没在意那些人望向自己的眼神,她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。
犹记得当初她被盛楠拿走了那朵寄予了她厚望的珠花,可是当时却根本不知道,一直到了皇宴的头一天,等到自己要用了,满怀期待地打开匣子,这才发现不见了。当时的她简直是犹如天塌下来一般,到处寻找,最后才被母亲告知已经送了表妹。她痛哭伤心,绝望哭泣,心灰意冷之下,原本恨不得不来这皇家宴席才好呢,怎奈母亲痛斥一番,只好硬着头皮来了。
来了之后,却恰遇到了自己那表妹,见到自己视若珍宝的珠花戴到了表妹头上。
当时的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,手都在颤抖,伤心绝望之下,又分外自卑。但凡来了一个贵妇,她都觉得人家是不是看出了自己的寒酸,偶尔间她碰到了对方的眼神,也觉得那眼神里充满了惊讶。这让她更加局促不安,咬着唇,恨不得逃离这里才好呢。
重活一世,她淡定地望着周围的一切,想起曾经的自己不免想笑。
其实女子的颜色,外在装饰固然重要,可是何念莜的姿容,便是没有任何妆点就,但凡她昂首挺胸给自己一点自信,也注定会艳光四射,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。
那个自卑局促伤心难过的十二岁小姑娘,并不会知道,她所看到的所谓惊讶眼神,其实是震惊于她那绝世的姿容。
可是当时小姑娘不知道啊,咬着唇偷了个空,竟然跑出去了。她胡乱走出这宫殿后,也不知道该去哪里,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见识的,恰见外面回廊旁有一丛蔷薇花,倒是和她院子里的相似,便干脆蹲在那里胡乱看花。
如今想起来,念莜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萧家人的。
她见到的第一个萧家人并不是萧从云或者其他同辈子嗣,而是萧子珩,那个后来她唤作九叔的男子。
当时的念莜一个人蹲在蔷薇花下,落寞地低着头,伤心地想着自己那朵被母亲送出去的珠花,想着那朵珠花绽放在盛楠发辫上时的美丽,一时真是钻心般的疼。疼得是自己自己没人疼爱,也疼得是母亲竟如此待自己,更疼得是昨晚的自己简直是如同被人戏耍的愚人。
一时想到伤心处,她就落泪了。
正默默哭着的时候,却听到有人在她头顶问道:“你没事吧?”
声音清冷沉稳,略显低哑,分明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。
念莜猛然间一个抬眸,含泪的眸子就看到了眼前那个男子。
念莜犹自记得,当时的萧子珩不过二十七八岁,年纪轻轻,已经是当朝督察院正四品的右佥督御史,这在本朝侯门子弟中,算是从未有过的。
都察院直属天子,负责官吏的考察和举劾,还拥有“大事奏裁、小事立断”的权利,可算是权势滔天。
这样的萧子珩,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的。
可是那个时候念莜不知道萧子珩是谁,更不知道这个人将会成为自己夫家的九叔,她只是撇了撇嘴,饱含雾气的眸子盯着眼前俊美到不似真人的萧子珩,看了一会儿,便重新低下头去。
她以为萧子珩会离开的,谁知道萧子珩却没走,竟然蹲下身来。
当时的念莜看到了那双结实修长的大手优雅地撩起玄色长袍,蹲在自己面前,温声问道:“里面热闹得很,你不进去看看,却来这里哭鼻子?”
念莜被他这么一问,便想起了自己满肚子的委屈,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落。
“我不想去……”她颤抖着唇哭道。
萧子珩伸出手来,仿佛犹豫了下,却还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。
“是谁让你受了委屈?”他低声这么问。
念莜确实受了委屈,可是这委屈是自己母亲给自己受的,她怎么可能在这皇宫大殿外对着一个外人诉说,于是抿了抿唇,扭过脸去,到底没说话。
萧子珩当时估计也是没办法了,毕竟念莜年纪很是尴尬,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,其实他抬起手来摸她头发已经越矩了。
于是她就在那里埋首低泣,他就在旁边静默地望着。
过了好半响后,他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,摘了旁边一朵蔷薇花来,柔声道:“你看这花开得多好看,倒是配你这一头青丝,我给你戴上好不好?”
念莜听得这个,越发想起自己的珠花,低哑地哭道:“可是这花却比不得我的珠花!”
蔷薇花处处有,她的院子内外都是,可是珠花却是千金难买的!
萧子珩愣了下,其实作为一个男人,他应该是不懂得小姑娘心里的弯弯绕绕的。当时念悠蹲在那里,约莫可以看到他的那双手。
那是一双握惯了笔和剑的手,修长结实,骨节分明,指腹那里好像有些薄茧子。就是这么一双二十几岁男人的手,却捏着一朵娇红色的蔷薇花。
蔷薇花粉嫩娇艳,就那么开在男人指间。
男人沉默了很久后,终于还是道:“我倒是觉得这朵蔷薇花很好看,你戴上这个,一定比珠花要美。”
这话说得,太过违心,念莜抬起清灵灵的眸子,眸中带着雾气,颇有些哀怨。
她才不信呢,哄小孩子吧。
萧子珩被她这么一看,仿佛也有些呆了,黑如墨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,良久不曾说话。
念莜也就不说什么了,低着头玩着地上的败叶,听着外面草丛里蛐蛐的叫声。
后来萧子珩好像是轻咳了声,才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道:“要不然我带你过去我母亲那里吧,那里有许多吃食,还有好玩的,我几个侄子侄女都在呢。”
念莜擦了擦眼泪,老是在这里哭着也不是事,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没什么任性的资格的,还是要赶紧回去。
况且自己出来这么久,若是母亲知道了,怕是有一顿骂的。
咬了咬唇,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小心地瞅着这男人:“什么好吃的?什么好玩的?”
她倒是未必是对什么好吃好玩的有了兴趣,只是想着这男子气度不凡,想来也是哪家的少爷,他的母亲必然也是当朝权贵家的宝眷,自己若是跟在人家身边,便是母亲见了,也不会责怪,如此便能隐瞒过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事。
萧子珩听了,顿时勾唇笑了下。
念莜至今记得,年轻时候的萧子珩笑起来很是好看。
他不笑的时候,整张脸经常是绷着的,棱角分明的刚硬,再加上那剑眉墨眸,给人一种凌厉威严的感觉,让人并不敢亲近。
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,一切都不一样了,就好像原本巍峨的山有了清泉流水和花香鸟语,死板刚硬变成了惊才绝艳,锐利威严化作了温柔似水。
他长得好看,俊美的脸庞挑不出丝毫的瑕疵,足以让燕京城所有的女子为之倾倒——只要他笑。
只不过后来念莜嫁给了萧从云,去到了萧家,就从来没有见过他笑,甚至于有好几次,他还给她一个没脸,让她没个台阶下。
这让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很忌惮这位九叔。